番外:赤水

作品:《当时明月【江湖·疯批·H】

    漫天黄沙里,踏马而去的身影,犹如劈开天堑的长剑。

    少年怀中是一瓮新鲜的金赤乌血。

    取得此物,谈不上容易,左不过是顺着虺川旧部,与太阴国太子季寒之搭上线,太阴国善巫,巫蛊追根溯流,渊源颇近,燕归许以当年叔父那老东西都不曾予的好处,得以入了禁地,见到那只栖于甘渊谷底,高约数丈的叁足巨鸟,振翼如鲲鹏展翅,人在其前,犹蚍蜉之于树。

    季寒之只送燕归于此,他面垂金链坠珠作饰,遮了半张面,只露一双狭长眼,不怀好意:“只可取血不得杀生。金赤乌喜啖生禽,若你不敌,死于其喙爪之下,与我等无干。”

    燕归只字未言,径直跃下谷底。其险不可言喻,九死一生,方得一小瓮鲜血。

    那叁足金乌利爪如钩,喙似刀枪,振翅间罡风裂石,卷起的黄砂打在脸上生疼,让人睁不开眼。

    燕归稍有不慎,便被金乌羽翼重重拍至崖壁之上,口吐鲜血,然未有闲时待他回寰,那金乌已衔爪而来,燕归极快地擦干唇角血沫,脚下生风,在金乌接二连叁的扑击之下,在悬崖峭壁之间,辗转腾挪,步步险象环生。

    他并非不能用蛊物杀它,只是季寒之的警告犹在耳畔,且杀神鸟必引滔天之祸,于取血不利。

    金乌掀起黄沙弥天,燕归在悬崖与沙地之间,几起几落,他将剑插于崖壁之中,半边身子在风中晃荡。他掩目,觑准一个破绽,袖中数条蛇蛊如剑出,疾射鸟足,趁其吃痛尖啸之际,燕归高跃而下。

    金赤乌喙口大张的刹那,燕归往里扔进一枚解蛊丹,再顺势落至巨鸟背侧,手持太阴国特制的玉匕快如闪电,精准刺入其颈侧血脉。

    灼热的,泛着奇异金芒的血液喷涌而出,燕归虎口颤抖,从怀中掏出玉瓮,咬开软口木塞,稳稳接住一小瓮鲜血。

    金乌受伤暴怒,在崖间飞腾,将燕归一把甩开。

    他还未站稳,又一爪如风,呼啸扫来,燕归只堪堪将玉瓮护住,自身避之不及,胸口旧伤处被凌厉爪风一掌撕开,剧痛钻心。

    少年闷哼一声,口喘粗气,他将手中笛掷于崖上,扬臂倒飞,足尖连点崖壁凸石,带着那瓮来之不易的金赤乌血,狼狈却迅疾地攀上崖顶。

    将玉瓮抛给季寒之验看时,燕归脸色苍白,前襟处已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。

    赤水。

    燕归初听传闻,以为夸大。

    直至身临此地,无边无际的红海在脚下铺展。天地高远,冰川广袤。赤如朱砂的浪潮扑打礁石。

    此地孤冷,却与昆仑不同。

    昆仑四时天寒地冻,仍有人迹。西北海百五十里,赤水了无人烟,海岸之外,除冰川林立,波涛一望无际。

    铺天盖地的潮水,跌宕起伏,一浪累过一浪,空气弥散着浓烈的呛鼻腥气。

    人行于此间,缈小如砂石。

    连日奔波,甘渊受创的伤口在切骨冷风与湿气侵蚀下,不堪重负。此刻站在赤水之畔,燕归只觉胸口闷痛,喉间翻涌着腥甜。

    寒风砭骨,他紧了紧狐裘,指尖不及风冷。

    书曰,阴烛之冰在冰川之中,赤水之底。

    此物正是炼就移花蛊最后一味所缺之物。他必须坚持到底。

    沿路西行数里不知多久,忽见一道冰川隘口。

    燕归潜入这赤红的水域,视线瞬间影影绰绰,浑浊难辨,只得凭本能与微弱感知摸索前行。

    深潭之下,寒气逼人,越往下游动一尺越是冷得刺骨。

    水压如牛负重,有暗流湍急,燕归口含辟水蛊,以内力护体,方得以绵长气息,继续往下游动,寻找书中所写——冰川之下的赤色阴烛之冰。

    又不晓过去几时,视野昏暗里,前方浑浑水流汇集之处,有缈缈红光乍现,燕归立时下潜,就见水中腹地,矗着成片赤色冰晶,堆若小山,在海沟延绵不绝,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森寒气,所过之处,水流都似被凝滞得缓了几分。

    燕归心喜,游于此处,连忙掰下一块,放入锦囊之中时。

    就在他转身回程之际,只听得身后轰隆一声,倏忽之间,一股狂暴的暗流毫无征兆地自地下升腾而起,朝燕归而来,他猝不及防,身体被波涛席卷,狠狠撞向嶙峋的冰晶里。

    彻骨之痛从后背炸开,燕归只觉头晕脑胀,紧接着肩侧旧伤处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“嗤啦”声。

    待燕归回过神,低头看去,一根赤色冰晶横贯胸骨而过,在猛烈的撞击下,肩侧本已脆弱不堪的伤处,也彻底崩裂开来。

    口中辟水蛊早被灌入喉头的水流冲刷得不知去向。

    燕归愣愣地望着鲜血融进赤水,疼痛太多,至撕心时,便就分不清谁更痛些,仿佛麻木。

    他又看向那穿透身体的烛阴之冰,在想。

    他是要死了吗?

    怎会。

    腕上的红线发出零星的烫意。

    火星子燎着他的心。

    又蓦地想起来,若他死了,同命蛊相连——猗猗怎么办。

    他分明早就说过,死也要与她一起的。

    但此刻,竟有些不舍,猗猗还这么年轻,随他去了,她会不开心吧。

    那个家伙,镇日里天南地北地念叨,明明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,嘴巴上讲的,就像当真见过了一样。这样灵巧的一张嘴,也惯会骗人的。

    说起谎来连眼睛也未眨,还骗他要去苗疆看日出,骗他不会走,转眼就悄悄给殷彧写信。

    真是个可恶极了的小骗子!

    ——猗猗该怎么办呢?

    燕归唇角含笑,但怎么会呢,黄泉路上…突然就舍不得带这个小骗子一起走了。

    幽暗得见不到一丝光的水底,笛穗上玉铎晃出涟漪。

    他再吹不响那截笛子,只能无声念动咒文。

    思绪未曾停下,不可遏制去想。

    她那样天真烂漫的性子,在何处都会过得舒心自在,招人喜欢,会不会没有他,更是欢欣。

    真的好不甘心。

    时不待人。咒文念至最后一个音节,若他身死,百蛊消解。

    被一重又一重的水流往海沟深处拉去时,燕归想。

    如果他就此死在这里,猗猗可会发觉,可会为他难过?

    水温愈发低了,遍体生寒,鲜血被海水吞没,他的视线一片模糊。

    有什么东西自胸口被水流卷走,红色的,小小一枚。燕归忽地睁大眼,那是平安符。

    猗猗替他所求的平安符。

    燕归用力蹬跃而起,想伸手去抓它。

    若他当真丧命于此在这,至少让他带上这枚符。

    燕归拨开盘根错节的浮游之物,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了它红色的绫边,却又被水流裹挟,时起时伏,他在水里挣扎,腕上红线与平安符屡屡擦过,几次挥之交臂,错手而失。

    燕归眼睁睁见红符正随水势向上飘荡,可他却因失血伤重,四肢绵软,逐渐往底沉去。

    水流包裹着身体,每一处筋骨都如缚石,有无数双手拖着他往下,往下,千钧重负,下沉到底。

    那一点细小的红,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在无边的狂浪,无尽的黑暗里。

    燕归生出的不是惧意,好像死于他而言,不过尔尔,他从未畏惧过死亡。

    只是有些悔,上回见猗猗,该与她多说些话的,怎么就顾着别扭,在心头埋怨,寥寥几句就将她点穴了。

    若那时,能听见她也说一句想你,大概也如愿了。

    他该坦率地和猗猗讲的。

    ——我好喜欢猗猗,从前未有如此喜欢,往后也再不会有。

    好想对她再说一遍。

    燕不恕最喜欢猗猗了。

    而今想,真是愚不可及。

    内力消解,他喘不上气,眼皮沉得快掀不动。

    但在视野尽头,依稀里,瞧见铺天盖地的红。

    是血么?他分不清,直至一股莫测的力道将他沉重的身体托举而起,燕归竭力睁眼,目之所及处,无数条由他鲜血凝炼而成的红线在冰河里涌动,蜿蜒犹如血管,像蚕蛹般紧紧缠住他。

    不知何时。

    情蛊。

    这个他自认能降服的本命蛊,从来只在情绪涌动时,在心绪哀切时,折磨他,让他反复品尝爱欲难解,思而不得苦痛,尽会反噬于他的东西。

    竟会在此时,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,带着灼烧般滚烫的,顽强的生命力。

    是谁在云端,抛下的万丈红线,要将他从深渊里捞起来。

    以血为丝,以命作茧,不允他就此死去。

    破水而出的瞬间,凛冽的寒风如同刮骨刀割面。

    燕归伏在冰冷的礁石上,漆黑的睫毛上还凝着水珠未落,少年弯腰,咳出大口带着冰碴的血沫与咸腥的海水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未愈的筋骨,疼痛欲裂。

    他摊开手心,里头牢牢攥着一物,一枚被血和水浸透了,字迹模糊不堪的平安符。

    肩上旧伤,胸骨折断,情蛊爆发后未散的炽热,种种痛楚交织,形成一种近乎发木的钝感。

    悬挂于腰间的锦囊被湍流带走,燕归眼睫忽闪,垂眸看向仍插在他胸口之上的烛阴之冰。

    唇畔半弯,扯着苦涩又庆幸的笑。

    还好。

    烛阴之冰尚在。

    “我的命。”他抽出贯穿胸口的冰刃,每扯一寸,伤口狰狞一分,他喉中发紧,齿在冷风里颤,唇边涌出细碎的血沫,被他不屑取指抹去,仍就咬紧牙关,对天道,对雪道,对自己道:“你们还拿不走。”

    燕归捧着被他鲜血浸润的烛阴之冰,俯地喘气。又后知后觉地想,大难未死,他先庆幸的,竟不是还活着。

    而是这拿命换得东西,终于可解猗猗寒毒之忧。

    他又转眸注视着腕上红线,是它救了他么?

    赤水下起了雪,朔风吹过冰原,满目苍茫。

    万里孤白的人影淌成一团模糊的红,踉跄地,披了浑身的鲜血作衣裳。

    迤逦冰川之上的血,向远方而去。

    “不恕。”

    “燕归!”

    “燕归!不恕,不恕……你醒醒。”

    一道声音由远及近,燕归在朦胧里睁开眼,背上已被冷汗浸湿,他枕在殷晴膝上,她正用帕子替他拭去鬓边泪水。

    正是夏时,有蚊嗡嗡作响,耳畔蝉鸣阵阵,窗外一轮月,当空正圆。

    燕归眼睛微转,借一缕月,对上殷晴关切的目光:“你怎的了?怎么在梦里呜咽着喊我名字——”

    “无事。”燕归猛地支起身,几乎是跌撞着扑进殷晴怀里,双臂如铁箍般将她死死锁住,滚烫的脸颊埋入她温热的颈窝里头,深深呼吸,贪婪地汲取着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。

    胸腔剧烈起伏,犹带劫后余生的颤音:“猗猗,我好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,真的好喜欢你!永远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这世间情话那般多,偏偏出口时一个字也想不出,千言万语堵在喉头,只能笨拙地在前头多加几个“真的”,时间拉长至永远,也嫌不够。以直白的,赤诚的,热烈的,坚不可摧的语气,一遍遍诉说相同的话语,却仍怕她不够明白他的心。

    到底,该如何告诉你,我真的好喜欢你。

    何时起,她颈上刮来了夏日的风,又下起了六月的雨,热腾腾的,叫人心都融化在雨里。

    有人颤抖着对她说:“这世上,我最喜欢你了,猗猗。”

    殷晴凝目笑着,转盼流光里,她柔情似水地吻上那双落雨的眼眸。

    “我也最喜欢不恕了。”

    “永远,永远最喜欢不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