溺与毙[双向救赎] 第4节

作品:《溺与毙[双向救赎]

    唯独檀樾是个例外。

    四季云顶的住宅多为古典的小洋楼风格,一幢拢共七层,每个底楼住户有一片可自行打理的花园。

    檀樾的家就住在第三幢的底楼,裴确每次悄悄去找他,走的都是那扇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庭院门。

    底楼的花园不算大,二三十平左右,但户型很方正。

    檀樾的妈妈在里面铺了条石子路,对着门厅的右侧位置砌上一块圆形石井,弄成日式汤泉的造型当鱼缸,养了几尾锦鲤。

    石井的面积宽展,能把裴确瘦弱的身板遮得严严实实。

    她藏在它背后,一直躲到十八岁,除了檀樾,没人发现过她。

    那时望港镇的天气常放晴,裴确靠着石井,耳畔听着檀樾的背书声,一呆就是一下午。

    檀樾的声线很柔,像被风拂起的丝带尾端,总是轻易钻进她耳朵里,绑成一段牢固的结。

    以至于后来,裴确在试卷填古诗的下半句时,脑子里回忆的不是书本上死板的字,而是檀樾在她心里留下的回音。

    每逢周末,檀樾都有上不完的课。

    但他很聪明,学得快,所有作业都能提前完成,然后会按照两人约定好的那样,打开电视,调到播放哆啦a梦的频道,摁大音量。

    趁妈妈出门的间隙,檀樾会打开阳台的推拉门,把零食放到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。

    那样无虑的夏天,曾无数次穿插在裴确的记忆里,支撑着她度过了许多个暗无天日的长夜。

    如今,二十七的裴确回到这里,曾经的花园早已杂草丛生,石井周围尽是成片青苔。

    里面的锦鲤不再游动,少年的诵读也与岁月一同消逝。

    眼眶泛酸,裴确收了目光,走进单元门。

    第一次站在这扇正门前,屏住呼吸,抬手,指尖轻叩。

    “咚、咚。”

    即便心快跳出嗓子眼,敲门声仍是干脆利落。

    裴确微垂着头,双手缩进工服的袖筒,不自觉绞成了一团。

    一秒、两秒、三秒......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裴确只觉自己眼中的画面越来越黑时,耳畔终于传来一道清脆的“咔嗒”。

    伴随冗长的拖音,门开了。

    她抬头,坠进一双琥珀色的深潭。

    檀樾倚着门框,眸光从裴确全身淡然扫过,头微偏,语气疏离地开口,“请问,你找谁?”

    心跳停拍,裴确局促地埋下头,嘴里那句对不起找错了,忽被门内传来的另一道清亮女声给打断。

    “谁啊?”

    一抹靓丽身影从檀樾身后款款走来。

    她穿剪裁合身的鲜艳半裙,披一头浅金波浪卷。

    三两步走上前,盈盈一握的腰肢倚到旁侧门框,双手轻挽,和檀樾同样地两眼一扫,语气戏谑道:“你不是说,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是留给我的么?”

    如此让人难堪的话,由她嘴里说出来竟显得十分坦诚。

    裴确不自觉后退半步,连同方才打量她的余光也一并敛了回去。

    她太过耀眼,身上有着住在塔尖中心的人与生俱来的光,随时可以把她晒成一捧灰。

    而更令裴确感到窘迫的,是她与檀樾站在同样的高度上,任意打量着她。

    他们才是同类。

    “周展宜!”

    脑中思绪混乱时,裴确眼前猛然划过一道风。

    方才满眼疏离的少年越过她,伸手捉住了正欲离开的女生的手腕。

    周展宜转身,发丝浮出一阵甜花调的香水味。

    她无奈的眸光地往裴确身上扫视一圈,冲着檀樾笑,“我又不会跑,随时恭候。倒是这位美人儿,你不如先哄哄她,我看着...她好像快哭了。”

    裴确缩着肩,听见单元门推开又合上的声音。

    她也想逃,但身体就是僵直地杵在原地,直到急促地呼吸快把她淹没,那道她期盼的视线才终又回到她身上。

    “裴确?”

    他唤出她的名字,像是念了一个十分拗口的字音,生硬间夹杂着一种不确定。

    裴确看向檀樾投来的目光,仿佛比她七岁那年跳进的水潭还要冰冷刺骨。

    她无措地站在原地,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去填补,填补她与檀樾之间,这空白的十年。

    外面起了风,晦暗不明的楼道里飘进阵阵桂花香。

    裴确吸了吸鼻子,忽然想起与檀樾初见时,正好也是这个季节。

    第3章 初见 “檀樾向她鞠躬,说了声对不起”……

    裴确与檀樾初见那年,望港镇正在经历一场十分罕见的极端天气。

    虽早已是立秋后的九月,但高达四十度的日温仍吐出麦浪般翻涌的热气。

    像是把后羿射掉的几个太阳,全挂在了这座南方小城的头顶。

    七岁的裴确手里攥着编织袋,沿路从街尾的铁皮桶里翻找塑料瓶时,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神话故事。

    时值清晨,望港镇唯一一所国际院校的门口,汇聚了城市大部分的豪车。

    他们有序地停在校门旁,仍嫌温度不够,轰隆踩着油门给室外燥热的暑气加温。

    裴确双腿紧贴着路砖走,尽量避开灼热的车尾气。

    弧形校门前,人群聚集的正对中心位置,立着一块巨型雕塑,刻成翻页的书本模样,上面站了几只展翅白鸽。

    底下横着一块大理石板,写着赤红行草:嘉麟双语国际学校。

    开学日,三两好友聚在校门外叽叽喳喳,阳光洒到他们面庞,衬得四周一片朝气蓬勃。

    与他们不同,裴确对这条街唯一的印象,仅来自于路边每间隔一百米就会有的铁皮桶。

    每天清晨,她都会从街尾一路搜捡到街头。

    这里的铁皮桶称得上望港镇最干净,里面没有未熄灭的烟头,没有不明液体,大多是吃了几口的面包、喝了几口的果汁。

    裴确站在桂花树的阴影下,视线回到手里空瘪的编织袋。

    今天能捡多少塑料瓶卖去回收站,才是她现在该关心的事。

    摒弃掉周遭怪异的目光,裴确在末尾一个铁皮桶前躬身,瘦弱的小手挨个翻开最上层的果皮纸团。

    终于在桶底位置,看见了熟悉的天蓝色瓶盖。

    她眼睛亮闪闪地盯着,踮脚却够不到,于是只得把半个身子都塞进桶内。

    指尖刚碰到瓶身没握紧,背后忽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轰油声。

    手臂还卡在桶口处,她根本来不及躲闪,脚踝便被扑来的车尾气猛地一烫。

    灼烫感滚过神经,裴确慌乱站直身,像只烈日直射下扭曲的蚯蚓,光脚在柏油马路来回跳了好几下消停。

    黑色轿车停在校门中央,四周的嘈杂声忽而静了。

    司机率先下了车,行至后座,倾身拉开车门。

    仪态端庄的妇人不惧众人注视,绕过车头,款款行至另一边。

    “咔。”

    左侧车门跟着被推开,一个白衫蓝裤的男孩走下来。

    “转学第一天,记得和老师同学好好相处,”女人红唇轻启,接过司机递来的小布包,递到男孩面前,“定制的牛奶记得喝完,一滴都不能剩。”

    男孩面对女人站着,双手捏着双肩包的背带,冲她眨了眨眼,没有伸手接。

    僵持片刻,女人提着袋子往前一送,径直推到男孩怀里,看了眼校门。

    声线虽温柔,却有隐形压迫感,“檀樾,再不进去,就要迟到了。”

    檀樾垂下眼帘,想了想,松开一只手,接过了小布包。

    女人这才稍稍弯低身,抿起唇角,奖励似的捋了捋男孩额角碎发,没再说话,回到了车后座。

    “嗡——”

    “铛铛铛——”

    车子的发动声和上课铃相继响起,男孩却并不着急,目送着轿车驶离十字路口后才转身。

    裴确躲在铁皮桶后的桂花树边,此刻的校门前只剩下零星几个人。

    四周寂静,把檀越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衬得格外醒耳。

    白衬衫拂在男孩身后,在裴确眼里飘动着,仿佛被风吹融化的光。

    她看见他走进围栏。踏上台阶。经过铁皮桶。快与她擦身而过......忽然,他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顺着她追随的视线,直直地朝她回望。

    目光在风中交汇,时间在那一瞬停止流逝,在裴确心里抵达了永恒。

    她定在原地,第一次知道,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生得这般好看的人。

    余光中,两道影子缓缓重合。裴确单手环着树干,被车尾气烫红的脚踝不安地往后躲。

    蓦然,那影子折下去一截。

    男孩弯下腰,动作十分标准地向她鞠躬道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他琥珀色的眼睛太过透亮,亮得裴确能从里面看清自己的窘迫。

    等她回过神来时,校门口连那零星的几人都没了,空荡荡的,只剩散落一地的斑驳树影。

    它们在裴确的头顶轻晃,飘落下的桂瓣变成羽毛,挠得她心里跟着发了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