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越夫人当众发话,要秦氏给雪姨娘请大夫治病,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中。

    自雪姨娘失子又出言顶撞后,他劈头给了她一巴掌,许久不曾去看过,冷眼看着院里众人明里暗里踩她一脚,连饭菜都越来越不像样,他也只当没瞧见。

    他在等。

    等着雪姨娘像从前一样,大闹一场之后,再主动找他,跪在他身前服软求饶。

    这次等得时间太长了,新收用的丫鬟也太缠人,缠得他都快忘了这回事儿。

    这次,越夫人的话好歹给了他一个台阶,祁承洲便拉下脸,去瞧了她一回,看她病得那样,心中着实有些懊悔。

    倒不是懊悔一时气愤打了她,而是后悔当时故意拖延,一时过了头,竟拖死了雪姨娘病重的爹娘。

    若是双亲尚在,她哪儿敢在自己跟前这般没有顾忌地使性子!

    这次,轮到她自己病了。

    祁承洲去瞧她的时候,雪姨娘病得形容憔悴,声音嘶哑,连脸色都黄了些,也没多说什么,只让人请大夫来治病。

    请来请去,胡子最长的老大夫,也说不清楚她得了什么病,一剂一剂的苦药下去,也没见好转。

    本就纤弱的一个美人儿,眼看瘦得脱了形。

    倒是那个缠人的丫鬟桃枝,正是得宠的时候,总在他身边撒娇撒痴,要金要银,要衣裳要首饰。

    他素来出手大方,对自己的女人更是阔绰。

    尤其被雪姨娘气了一场,他挺喜欢这么乖顺求宠的小妮子。

    前两日,那丫鬟又在他跟前卖乖,撒娇说自己来月事时总是小肚子疼,听说三爷院里的丫鬟找大夫配了药,吃了极好,求二爷也给自己寻几附药来。

    祁承洲随口答应了,心里又想起了病重的雪姨娘。

    妇人病难遇见好大夫,若是那大夫果真医术了得,正好也给她瞧瞧。

    他给小厮发了话,很快得了回信,得知是位走街串巷的女医,也是祁怀璟身边小厮立冬的媳妇。

    他得了消息,一时又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往日请来的坐堂大夫,胡子一把比一把白,尚且说不清楚什么病症,一个走街的小女医,又是家里下人的媳妇,能看得好什么病!

    眼看雪姨娘一日比一日病重,他顾不得铺子里事忙,一连几日早早回家,只怕她一时熬不过,若真活不成,自己好歹也看她最后一眼。

    他自认时时风流,也自认处处有情。

    今日刚到二门处,他迎头瞧见了梧桐院的白露,领着一个穿袍儿的人往外走,打眼一瞧,像是个脸生的小厮。

    他是在风月场中厮混惯了的人,什么场面没见过,再一眼,就瞧出那人是个年轻姑娘,正留意时,忽然想起来小厮的回话。

    想来,这就是那位姓冯的走街女医。

   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他之前虽因犹豫没让人去请,今日顶头遇见,也停了步子,顺嘴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这位是……冯大夫?”

    白露替冯溪答了话,应声称是。

    祁承洲袖着手,拿眼睨了一睨,见她打扮古怪,又带着个古怪的箱子,倒是另眼相待。

    俗话说,怪病自有怪医磨。

    说不定歪打正着,真有两把刷子。

    “我家中正好有位病人,冯大夫若得空,能否去瞧一瞧?”

    这次,白露还没来得及回话,冯溪就点了头。

    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梧桐院内,沈棠得了白露传回来的话,听说冯溪已经被祁承洲请去了鸣芳院,立刻起了身。

    祁家大宅里的门道,祁怀璟若算是懂十分,沈棠自认瞧出了六七分。

    而冯溪这种看病都不知道多收钱的率真性子,只怕连一分也没有。

    第68章 脾胃不和

    北风料峭,鸣芳馆的西厢房刚添了炭火,满室氤氲的暖香,冲淡了浓浓的药味儿。

    祁承洲进了门,正命人给冯大夫上茶,忽然听丫鬟说三奶奶过来了,倒是有些惊讶。

    “快请进。表……弟妹,今日怎么得空过来?”

    沈棠很少遇见祁承洲,每次来鸣芳馆,也都只去秦氏的正房,这次径自来了西厢,也是事急从权。

    好在祁承洲从前是她的二表哥,两人也相识多年,虽说成了一家人反而见得少了,可说起话来,也不算生分。

    “二哥哥,冯大夫是我请来的客人。家里客人还没走,我这做东道主的,自然要相陪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快坐,给三奶奶上茶。”

    祁承洲笑着让座,心中暗道,不愧是读过书的官家小姐……事儿真多。

    冯溪见她也过来了,也站起身,将语未语时,沈棠略一摆手,让她安心坐着。

    等祁承洲去了内室瞧雪姨娘,沈棠才朝她使了个眼色,借着喝茶,凑近了些,低声叮嘱。

    “这院儿事多。你看病便看病,千万别说因果,若问起来龙去脉,一定要说得含糊些……”

    一语未了,门帘子一动,秦姜云也过来了。

    她穿着松花缎灰鼠袄,戴着翡翠绿抹额,瞧着面上气色不大好,但妆容严整,依旧满脸含笑。

    “弟妹来了,是我失礼,未曾出来迎客。”

    沈棠忙放下茶杯,起了身,笑着上前携了秦氏的手。

    “嫂嫂还病着,怎么起来了?我不过是陪着家中的客人过来坐坐,等会儿就去瞧你,你倒先来了。”

    沈棠上次帮着雪姨娘说了一句话,虽然看似无心,到底也挡了秦氏的路,这会儿又径自到了西厢房,只怕秦氏疑心,她得提前把话说清楚,划清界限。

    秦氏扫了一眼冯溪,略点了点头,又亲亲热热地拉着沈棠的手,一起坐下说话。

    “什么病不病的,小毛病罢了,瞧什么!

    自打越夫人发了话,秦氏接连躺了好几日,一是气恼,二是推脱,对外只说是身子不舒坦,懒得看自家汉子给狐媚子献殷勤。

    众人都知她是装病,各自心知肚明,都不说破。

    方才,她听丫鬟来报,说二爷又请了大夫去西厢房,还在咬牙暗骂那负心贼。

    这边还没骂完,丫鬟又过来说,东院的三奶奶也来了,二爷请她过去待客。

    秦氏闻言一愣,本来最不愿进这西厢房,又不得不换衣服梳妆,打起精神过来应付沈棠。

    她是正房奶奶,再怎么恨自家负心的汉子,该她出面的场合,一个也不会落。

    这是她为人正室的雅量,也是祁承洲最爱重她的地方。

    这边,沈棠妯娌俩一来一往地客套,冯溪也没闲着。

    她头一次到祁家梧桐苑之外的地方,一边打量众人的神色,一边琢磨着沈棠递过来的悄悄话。

    莫说因果,含糊些。

    可看病一事,最重前因后果,这怎么含糊啊?

    她正琢磨着,内室又有丫鬟来请。

    “二奶奶,姨娘已经起了身,请大夫进去把脉。”

    秦氏脸上没甚起伏,只点了点头,便低了头喝茶。

    冯溪是女医,没甚顾忌,径自进了内室,走到了卧床前,给奄奄一息的雪姨娘把脉。

    倒是祁承洲踱步走了出来,让秦氏陪着弟妹去里面坐,自己留在外堂,坐等大夫的回话。

    一时安静。

    良久,冯溪给雪姨娘把了脉,看了舌苔,又细细盘问了身边的丫鬟,听完了她自有孕后又小产至今的病症,心中隐约有了成算。

    她觉得,这场病,根源在于饮食。

    “你们还记不记得,病人发作之前,都用了哪些饭菜?”

    这话许多大夫都问过,丫鬟们倒背如流,来来回回又盘了一遍,冯溪也和从前的大夫一样,听不出来什么问题。

    可冯溪不光问饭菜,又问了喝的茶,用的药,吃过的点心果子……一样一样问下来,都没什么问题。

    然后,冯溪又开始满院子转悠。

    她先去了炖药的小屋,看了看丫鬟们从前用过的药罐子,又去了小厨房,查看储水的水缸,切菜的砧板,又跑到房前屋后,在所有的犄角旮旯处都溜了一圈儿……

    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直到她在西厢廊下的窗户缝里,找到小半根翠绿的羽毛。

    “你家姨娘养过鸟儿?养了哪些?什么时候养的?养了多久?”

    丫鬟点了头,一一答了话。

    “平时都喂鸟儿什么吃食?”

    “姨娘对鸟儿们疼得很,总是喂最好的鸟食,小米松子葵花籽……又怕鸟儿吃絮了,让人买来新鲜的鱼虾螺蛳,每日清早都……”

    冯溪打断了她。

    “螺蛳?什么样的螺蛳?”

    “就是寻常的田螺……”

    “有红色的吗?”

    丫鬟想了一想,“应该没有吧,都是青灰色的田螺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丫鬟插嘴道:“有,倒不多,我就见过一两个,红艳艳的,姨娘见了只说先挑出来放一边,别给鸟儿吃。”

    鸣芳馆来过这么多大夫,祁承洲头一次见过冯溪这样的做派,见她扯来扯去扯不到正题上,心里便有些不耐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