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85节

作品:《朕与将军解战袍

    不然的话,也不会那么早就发现祁王的表里不一。

    若是能再早些遇见他的话……

    宗策很快强迫自己止住了这个念头。

    他并不是会沉湎于过去之人,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,多余的情绪和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。

    哪怕前方是绝境,他也只会直视着既定的结局,一直向前。

    直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但近来有一件事,让他十分在意。

    趁着士卒们打扫战场的功夫,宗策回到军帐中,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和官印,准备先休整到明日。

    若天亮之际,治从再不率军来攻,他便回新都见那人一趟。

    他要当面问清楚,这个年号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在战场上连续指挥了一天多,宗策的精神也绷至极限,后脑勺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,大脑几乎无法思考。

    可他怎么也睡不着。

    躺在榻上,翻来覆去,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前世的种种画面。

    第一次进宫当近卫的忐忑,第一次面圣时的激动……那时的他还十分天真,满心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,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战场为君立功。

    可接踵而来的,却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失望。

    兴和那年,他二十八岁。

    离开晖城时,看着当地沿街十里相送的父老乡亲,感受着那一双双满藏着不舍与期待的眼睛,再想起朝廷那边即将与北屹议和的决定,宗策只觉得满心苦涩不甘。

    恨意弥漫,遮蔽了他的双眼。

    却不知究竟该恨谁。

    后来他知道了。

    朝堂上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的卖国贼们,的确该死。

    但最该死的另有其人。

    ——尹昇,还有那些躺在先祖功劳谱上蚕食江山社稷的尹家人,才是大夏最大的国贼!

    兴和,兴和,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宗策就忍不住想要冷笑。

    他死那年是兴和六年,战事不仅没有如朝廷所想的那样平息,反而战火愈演愈烈,一直烧到了江淮地界,也把他那颗忠君爱国的心彻底烧成了灰烬。

    兴许是因为太累了,宗策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——

    若真是那个尹昇回来了,该当如何?

    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,他便只觉得左胸一阵绞痛。

    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要是尹昇选择不打这场仗了怎么办,耳畔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:

    天大地大,他要去何处才能找到那个人?

    宗策茫然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,木然地注视着帐顶。

    半晌,视野模糊,才发现此时竟已至深夜。

    四周雀然无声。

    清水似的月光泼进军帐内,霜白的地面仿佛镀了一层银,让他想起了那人站在圆月之下,同月光一样皎洁无暇的侧脸。

    真实的他或许不是这副模样,宗策想。

    又或许,他根本就不是人。

    但无论是什么都没关系,只要是他就好了。

    那副皮囊里,装着尹昇的魂灵,他只觉得臭不可闻;但换做另一人时,宗策便觉得怎么都看不够。

    和他相处的每一刻,都恨不得将那人拥入怀中,好好地疼他爱他。

    这数月来的每一个夜晚,他都在念着、想着。

    时而心中酸涩难言,时而又牵忧挂念。

    他把过往的回忆和从新都传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,全部一点点收藏起来,像含着一块糖似的,珍惜地在嘴里慢慢化开。

    可他又不敢太过分地想。

    因为军情火急,容不得尺柔缠绵的儿女情长——想到这里宗策就不禁苦笑:自己一向雷厉风行,何时竟能与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了?

    黑暗中,他沉默地翻了个身。

    宗策重新闭上眼睛,心想,如果回去之后,发现那人真的不在了,那便再重走一遍老路吧。

    往后半生,他都会用来寻找那人;

    若是找不到……

    那便刻好墓碑,待来世再寻。

    这么一想,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,反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宿命感。

    睡意很快涌了上来,在最深沉的梦中,还蕴藏着淡淡的期待:

    ——只要再过一天,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。

    “诸天神佛保佑,让我再见那人一面吧。”

    北屹都城的一处佛寺内,一位大夏模样的年轻人双手合十,掌心握着一枚青玉佩,跪在蒲团之上,对着眼前的佛像念念有词。

    门外抱着刀的守卫打了个哈欠,有些不耐烦地问道:“都快念叨半个时辰了,你好没好?”

    “好了,好了。”那年轻人立刻睁开眼睛回答。

    他慌里慌张地地把那枚玉佩挂回脖子上,想要站起身,却因为跪旧了腿麻,一个踉跄摔倒在地,幸好在摔倒前侧身避开了地面,否则玉佩肯定要摔得稀碎。

    然而年轻人的肩膀和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的供桌上,顿时鲜血直流,看上去好不凄惨。

    守卫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:“瞧你这倒霉样儿,还拜佛呢,一看就知道佛祖懒得管你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住……”

    “行了,赶紧回去吧,别叫格西大人等急了。”守卫大声抱怨道,“也不知道你这个瘦麻杆到底有什么本事,这么叫格西大人重视,要不是大人特意吩咐我保护你,老子才不想来干这活,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!”

    “兵爷,实在对不住。”那年轻人用袖子擦去额头的鲜血,点头哈腰地冲他赔笑。

    他一路跟在那守卫后面,来到了一栋大夏皇宫风格的建筑前。

    “到了,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回头看了看他,“你不跟我一起吗?”

    “我哪有这个资格啊,”守卫阴阳怪气又不无羡慕地说道,“你小子虽然是个大夏贱民,但运气倒是一等一的好,别废话了赶紧进,别让格西大人等急了!”

    说完他便一脚踹在了那年轻人的屁股上,把人踹了进去,见对方摔得哎呦叫唤,还和门口的其他守卫一起兴奋地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哟,卢先生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一道饶有兴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。

    守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卢及从地上爬起来,视线越过庭院看向正门处,一个异域长相、高鼻深目的黑衣男子正斜靠在门边,怀中还抱着一只异瞳白猫,正冲他咪呜地叫了一声,神态十分慵懒。

    “格西大人。”

    守卫们一见来人,连忙低头行礼。

    但格西却理都不理他们,只是盯着卢及问道:“怎么搞的?”

    “在寺里摔了一跤。”卢及摸了摸额头,眉头跳了一下,“不碍事。”

    他放下手,似是无意地问道:“听说治从又输了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‘又’字用得好,”格西漫不经心地低下头,修长的手指挠了挠猫下巴,“但他比我想的要聪明些,居然没和宗策在峦安关继续耗下去,看来在陛下那儿,又能逃过一劫了。”

    卢及皱眉道:“你好像不太希望屹国赢?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。”

    格西笑道:“我虽是涑国王子,但涑国已灭,皇室凋零,我无处可去,承蒙陛下收留重用,我又怎会不知感恩?”

    “你大可以去大夏。”

    “大夏的皇帝可不会欢迎我,”格西耸耸肩,“我杀了尹家潜藏在北屹境内的十几口人,还打包装箱送给了大夏皇帝当见面礼,他们恐怕早已对我恨之入骨,我为何想不开要投靠大夏?”

    卢及一惊:“原来大夏朝堂上的那件事是你干的?”

    “是我干的,”格西笑眯眯道,“这不是为了叫咱们的陛下安心嘛,不然……嘶,小东西,怎么这么不乖。”

    大概是被挠得不耐烦了,白猫咬了一口他的手指,从格西怀里跳了下来。

    格西看了看被咬出血的指根,也不在意,只是用舌尖卷去血珠,视线越过卢及,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守卫们。

    “卢先生,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神机试验场还缺一批人肉靶子。”卢及垂眸轻声道。

    “好主意。”

    格西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的漆牌,交给那名对他们谈话一无所知的守卫,还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交给你的任务办的不错,带着这块牌子,和兄弟们一起去试验场领新的军械吧,早些回来,再赏给你们别的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大人!”

    几名守卫又惊又喜,对视了一眼,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
    “伤了卢先生还敢大言不惭地回来邀功,真该死啊。”

    格西眺望着他们的背影,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声。

    随后转身看向卢及,“那么卢先生,我要的下一批神机的图纸,您画好了吗?”

    “还需要一段时间。”卢及面不改色地说道。

    格西也很干脆:“多久?再输下去,陛下恐怕就按捺不住了,非要把宗策弄死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至少需要一年。”

    “等不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