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叶蓁蓁(六)

作品:《有萤曈曈(古言)

    漆萤伞撑得低,程璎又偏与她挤在一处,那伞檐遮了视线,他看不清路,忽地被石阶绊了脚,歪跌在漆萤身上。

    她站得稳,岿然不动。

    默默看着程璎因羞愧而红的脸。

    “阿兄,不会走路了吗?”

    他低声为自己辩驳:“方才等萤萤站得太久,腿有点冻僵了。”

    原来是她的过错。

    漆萤面无表情道:“那我背你?”

    “不、不,阿兄还没有那么无用。”

    漆萤步子快了些,两人并肩回到复香苑,到正堂前,隐隐约约看见一窈窕娘子在廊间等着。

    程璎道:“是燕姨娘。”

    燕宁推着程二郎上前:“程珈,去和兄姐问好。”

    小郎尚年少,神色淡淡的,唤了声阿兄,又看向漆萤,轻声道:“阿姐。”

    漆萤走近了,看清楚他的脸,墨眉琼鼻,与燕姨母很像,只是,他竟生了一双深碧色眼瞳。

    似乎是胡人会有的眼睛。

    又看向燕宁,却是墨色眼瞳。

    漆萤按下疑惑,将买回来的一套白瓷砚台赠予程珈,道了声“二郎”。

    燕宁眉目间有憔悴色,勉强牵起点慈母的笑意,“蓁蓁总算是回来了,在外面想必吃了许多苦。”

    “姨娘还是叫她萤萤吧。”

    程璎记得漆萤说过,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蓁蓁了,他尊重她的意愿。

    “外面雪大,萤萤和大郎先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两人抖落一身浮雪,屋内燃有炭炉,仿佛换了天地,进了早春三月。

    四人都不是耽于口腹之欲的人,桌上也是些寻常菜肴,诸如羊羹、炙肉、鸭花汤饼,以及清甜不易醉人的桂花醅。

    漆萤抱着乌圆给她喂羊肉吃,期间她并未抬头,但是知道燕宁在有意无意地窥视她。

    起初燕宁只是在絮絮说着些日常琐事,后来话突然停了,她对程璎道:“大郎今日去妙玄观看望你生母了吗?以往都是这个时候去的,怎么听尤青说,你今日还没出过门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突兀,漆萤微抬起视线,看见她执箸的手攥得发白。

    程璎的生母……

    若不是燕宁揭穿此事,她还不知道蓁蓁与程璎原来并非一母同胞。

    再看燕宁的神情,她似乎并不是无意的。

    程璎的脸色忽地苍白,眉目间萦绕着一丝慌张和无措,他不知怎么回话,怎么解释,只是怔怔看着漆萤道:“萤萤……”

    四人一晌无声。

    漆萤起身道:“阿兄,我先回屋了,待姨娘与二郎用过饭,你再过来帮我做绢人。”

    西厢房内,漆萤燃香烛供奉,叫了几声,枕微还是躲着,她便把她的小像展开铺在一旁。

    那缃色烛光明明灭灭,映着她的影子,在薄白明瓦窗上。

    程璎立在雪中,雾弥的雪粒落在眉间,他鼻尖冻得通红,却无知无觉似的,直到那道影子离开了窗边。

    门忽地开了,漆萤道:“阿兄一直站在门口,是要做白头翁吗?”

    程璎如梦初醒,他恍惚走过去,牵住漆萤的手腕,“萤萤,我不是有意欺瞒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只是私心想拥有一份,与母亲、与萤萤割舍不断的血缘。

    萤萤的母亲裴夫人并非他的生母。

    他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,与父亲和离,出家做了道士,长居妙玄观,不入俗世,他从未在生母身上感受到舐犊之情。

    他幼时所祈望过的椿萱之情,尽是裴夫人给予的,她伴他婴稚、垂髫,伴他少年时。

    慈怀彼月,覆我幼犊。

    她是萤萤的母亲,也是他的母亲。

    “萤萤,你怪我吗?”

    怪他?漆萤不懂他的话。

    只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,也算不上欺瞒。

    但他怎么忽然又泪眼朦胧,漆萤想,自己也许该宽慰些什么,但她从来不擅此事,对枕微,对程璎,都如此。

    她只抚慰过乌圆。

    那便当他是只猫吧,她道:“阿兄,过来。”

    程璎仿佛惊鸟。

    漆萤抬手,像揉弄乌圆那般,在他背上轻捋了数回,她说——“好了,这没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程璎的双眸蓦然睁大,怔忡地低头看着她,恍惚觉得自己是汀上沙,而她是伶仃的鹤女,在他脊骨之上,涉水而过。

    他倾身拥住她,低声呢喃道:“我只是想做萤萤的兄长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不是么?”

    “不,这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上古有母神女娲抟土为人,而来自父系的连结,是后人虚构、臆造的,怎能与同一胞宫孕育出来的、真正的血亲相比。

    漆萤没有细思这有什么不一样的,她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弄清楚——燕宁对她,或者说是对蓁蓁,所怀有的轻微恶意。

    即便只是无伤大雅的事,但漆萤仍察觉到,燕宁似乎是想提醒他们并非一母同胞,想让蓁蓁与程璎在某些细微之处离心。

    漆萤问:“燕姨娘是哪家的女郎?”

    “姨娘她,是母亲的兄长赠予父亲的乐师。”

    “母亲的兄长?”

    “嗯,也是萤萤的舅舅,名唤裴玠,是裴家的长子,现今驻守安西,任都知兵马使一职。”

    “姨娘不像胡人,为何二郎会是蓝眸?”

    程璎不知从何说起,小声道:“姨母确实不像,但裴都知的母亲,是龟兹人。”

    “阿兄想说,二郎其实是裴玠的血脉?”

    程璎作噤声状,“萤萤,你小声些。”

    “不排除有这种可能,但姨娘自称祖上有胡人血脉,小弟到底随了谁,我也说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裴玠既是母亲的兄长,为何要送一个乐师到府里?”

    “我不清楚,裴都知与母亲并非一母所生,他是母亲的庶兄,似乎是母亲在裴家时曾与他有什么龃龉,母亲成亲时,裴都知正在安西作战,三年后回京述职期间,他曾上门拜谒,母亲便称病,不见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几日,裴都知便送了府中一乐师与父亲为妾,然后启程返回安西,再度进京,便又是三年以后的事了,母亲听到消息,去裴家在樊川的别业中住了一月,也正因此,萤萤才会在山里走丢了的。”

    “萤萤,母亲她没想过会这样,她很后悔,你别怪她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漆萤想起长命锁上缠绕不止的眷恋。

    这回,她替蓁蓁答道:“母亲很好,我不会怪她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会怪阿兄吗?你在长安待了这么多年,我竟然没有找到你。”

    程璎忐忑不安地问。

    漆萤摇头。

    “不会,母亲很好,阿兄也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阿兄明日会去妙玄观吗?”

    “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