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9章

作品:《罚酒饮得

    依照我朝丧俗,人死之后有小殓、大殓等丧仪。小殓于死后次日,俗称“裹尸”;而大殓则在死后第三日,俗称“盖棺”。

    晏怀微记得很清楚,她是正月十六回到王府的,那会儿赵清存的棺椁已经盖棺——由此可见,他根本没有依照礼俗裹尸三日行祭奠礼,而是直接就进了棺材。

    于情于理,都不合适。

    但彼时晏怀微心里伤悲太浓,整个人处于一种浑噩状态,根本没细想这其中有何不妥,现在冷静下来细细梳理,只觉内里实在漏洞颇多。

    十有八九,那棺椁之内根本就没人!

    “他死前曾数次赶我走,我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。原以为他是不想我太过悲痛,又或许是不想他死前的模样被我看到。现在想来,他把我赶走,其实是为了方便自己逃遁,对吧?他竟如此厌我……竟如何厌我……”

    晏怀微说着说着以手掩面,哭将起来。

    她这一哭,胡诌急了,脱口便道:“殿下绝无厌恶娘子之意!他是怕娘子在身边,他就失了决心,就没法……”

    话说一半便意识到不妥,可惜收口已然来不及。

    “没法什么?没法逃跑?”

    晏怀微抬起一双聪睿的眼睛看向胡诌,眼神明亮,内中一滴泪都没有。

    胡诌发现自己被诓了,长长地叹了口气,没再说话,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……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赵清存这个混账王八蛋!!!

    知晓真相的晏怀微一动不动地坐在堂屋圈椅上,牙关紧咬,面容僵冷。她不说话,胡诌也不敢说话,房内气氛诡谲。

    许久之后,晏怀微终于再次开口:“他把自己的名头弄得这么大,千里迢迢从兴元府传到了临安府,非要弄出个‘天下谁人不识君’的模样……是故意的吧?”

    胡诌却没答话,因为这事他也说不清。

    殿下向来稳重隐忍,这次却把个“关河玉”的名号弄得人尽皆知,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。

    晏怀微不再追问,起身开门出去。

    应知月捏着手帕站在屋外,不知胡诌犯了什么错,正想求娘子看在姐妹情分上网开一面,谁知晏怀微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    一群人浩浩荡荡杀来寻诗园,还以为是要斗殴,孰料却是浩浩荡荡又走了。所有人都没弄明白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打发了那群雇来撑场子的帮闲,晏怀微带着小吉小庆回到近民坊。

    此刻已是正午,骄阳当空,火辣辣地晒着人间。

    晏怀微却不肯进屋歇息,而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院子里,面色通红,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恼的。

    小吉平生第一次见自家娘子这副模样,也不敢问,只能怯怯地站在一旁。

    好一会儿之后,晏怀微终于冷冰冰地开口:“我看他就是耳光没挨够!三个耳光还是打少了!”

    说这话时,她呼吸急促、双拳攥紧,似乎恨不能抡起巴掌打向虚空中的某个人。

    小吉不敢说话,倒是小庆这个傻憨憨忍不住问道:“谁惹娘子生气了?”

    “还能有谁……”晏怀微咬牙切齿,“当然是那个混账!”

    话毕,她快步走上台阶,双手叉腰站在屋檐下,高声吩咐道:

    “小庆,把你的刀枪棍棒全都拿上!一个也别落下!见了他就给我狠狠打!小吉,把咱们的鸡毛掸子也拿上!收拾行李,去鞍马行赁车马,三日后咱们就出发!”

    小吉怯怯地问:“娘子,咱们去哪儿?”

    晏怀微的眼睛亮得如奔星流月,铿锵答道:“——上!战!场!”

    “啊?!”小吉小庆面面相觑,“上战场做什么?”

    晏怀微一声冷笑:“去杀关河玉!”

    兴元府的百姓们都知道,去岁季春时节,龙头山的聚义好汉换了新的当家人。

    那人是伴着一场倒春寒来的。

    追在春风的韵尾,他身着粗布衣,头戴青篛笠,单刀匹马赴险山。

    龙头山位在兴元城外五十里,前望秦陇、背靠川蜀,山脉连绵起伏,更有巉峰高耸入云,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。

    山上有一群啸聚林莽之人,据说是从鄂州叛逃而来。

    昔年岳飞以“莫须有”之罪被害身亡,其麾下“岳家军”被拆编为驻鄂州御前军马,由田师中统领。

    田师中不是什么好东西,当初参与陷害岳飞的张俊便是他的姻亲(不是枢密相公张浚)。自他接管岳家军后,许多人被陷害打压,后来便有人选择了叛逃。

    这群逃兵最终在龙头山落草为寇。

    都是从鄂州叛逃而来,但也并非全然齐心——这群人里面,一部分是昔年洞庭湖收编之人的后代,还有一部分是岳元帅从其他地方收编。

    两派人貌合神离,原本无甚事,怎料自隆兴北伐失败后,这群兵腿子自己撕破了脸,开始窝里斗。

    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悍徒,现下谁也不服谁,谁也管不了谁,其中不少人便又趁机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。

    这可苦了山下百姓,整日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,不得已只能求爷爷告奶奶,盼着官府能出兵把这土匪寨子一锅端了。

    可惜官府势弱,根本管不了。

    就在百姓们苦不堪言的当口,却有一人从天而降。

    那人本就与山寨诸人相识,此前因事耽搁了,现在一刀一马杀上寨子,与山寨中人里应外合,一举将所有恶徒斩落刀下。

    听闻彼时他浑身浴血,如阎罗殿玉面修罗一般,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,坐在了寨中头把交椅上。

    此人拏云握雾,其魄力与计谋皆令人叹服。

    便是在他的掌控下,整个山寨重新定规矩、排座次、做买卖,招兵买马,焕然一新。

    兴元府位处边关前线,吴璘麾下军马在此地与金兵正面对峙,而那人则率领龙头山的好汉们与西军配合着左右夹击。

    那些土匪如鬼魅一般漫山遍野地游荡着,又能悄无声息潜入城池,在金兵的眼皮子底下声东击西。

    不过短短半年,兴元府的百姓们说起龙头山的山大王,无不连声赞叹。

    他是冒死定乾坤,舍身正忠义。

    为此,百姓们还送了“关河玉”这个绰号给他。

    自南渡之后,大宋的西军便由吴氏兄弟统领。早年属于吴玠麾下,唤作“吴家军”;吴玠死后,“吴家军”传至其弟吴璘手中。

    自从接替兄长吴玠戍守秦蜀以来,吴璘长期与金国大将徒单克宁对峙,数次打退金兵进攻,可谓战功赫赫。朝廷念其功勋,封其为新安郡王。

    二十年光阴稍纵即逝,至如今,吴璘亦是白发苍颜的老人。

    龙头山的寨子近日收到消息,说吴大帅身染重疾,目下正在兴州休养。

    关河玉听闻此事,这便打算去兴州拜望吴璘。

    兴州距此地尚有百里路途,这一去至少得七八日才能回寨。

    这边关河玉正在安排自己离寨之后的诸般事宜,那边却有一队小喽啰从山下“呼哧呼哧”爬上来,快步行入忠义堂,将一封信呈至他手中。

    “大当家,今晨天刚亮便有一匹快马将此信送到山下。送信那人说他是胡都管打发来的。小的们见此信来自临安,不敢耽搁,赶紧拿上来了。”

    关河玉接过信笺,打开一看,面上霎时浮起一抹惊愕。

    渐渐地,惊愕变成了古怪,古怪又变成了笑意。

    待一封信看完,他已经笑得前仰后合……笑着笑着,眼角便沁出泪花。

    泪花越绽越多,最终沿着面颊滑落。

    众喽啰面面相觑,不知寄信之人究竟何方神圣,竟能把大当家给笑哭了?!

    恰在此时,皮谷旦拎着要送给吴璘的拜礼走入忠义堂,瞧见他哥立于堂前一边笑一边哭的样子,也是大为震撼。

    “哥哥,咋呢?!”

    关河玉张了张口,却说不出话,只得将那封信递给皮谷旦,意思是“你自己看吧”。

    皮谷旦接过信笺,众喽啰也好奇地“呼啦”一下围上来,甭管识字不识字,都抻着脖子看热闹。

    只见这封信上无抬头、下无落款,惟以娟秀小楷写了几乎满满一页的:

    “乌龟王八蛋,狗东西,混账,骗子,坏人,大咬虫,猪啰啰,臭狗屎,丑八怪,我恨你,恨你,恨你……”

    苍天啊,这居然是一封骂人的信?!

    写信之人似乎是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骂人话都写上了,不过可惜的是,这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骂人话,居然连一句有杀伤力的都没有……呃……

    众喽啰瞠目结舌,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然而此刻,关河玉却已是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他没管颊上泪水,提起朴刀,抬腿便往堂外行去。

    “先不去探望吴大帅了,”关河玉已步出忠义堂,低沉的嗓音从堂外传来,“阿皮,你带人随我一道去襄阳。”

    皮谷旦追在他哥身后,大声问道:“哥哥,去襄阳作甚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