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5章
作品:《叶子的流浪笔记》 路上叶满看见很多山洞,隐藏在郁郁青青的植被间,庞大、漆黑,让人望而生畏。
叶满手脚并用地往前走,小雨不?停地下,路非常滑,身上溅满了泥点,叶满已经?很多年没走过这样艰难的路。
他从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滑进溪水里,一头的卷毛儿被淋湿,鞋里湿透了,雨衣上面全都是水珠,他仰起头看天,于是冰凉的雨丝落进了他的眼睛里,就像流泪的前兆。
韩竞蹲在石头上向他伸出手,叶满看看他,忽然说:“我?想说说我?的第二段人生。”
韩竞轻微一愣。
他们在一块凸出的山岩下面短暂修整,叶满在卡片上写了两个字,然后扣下,脱掉靴子,把水倒出来。
韩竞半坐在石头上,也写下了他的,只?是写完直接直接摊开?了,叶满不?想了解他,所以扣下无意义。
当叶满看到那两个字时?,他表情变得很惊讶,沉默地翻开?自?己?的卡片,两张放在一起,一模一样。
——虚荣。
韩竞是不至于偷看他写了什么的,所以,这又是巧合。
叶满把卡片放在石头上,在自己那张上面写下:“中学时?期。”
然后,他轻轻地说:“我十三岁离开家去了县城,在那之前,我?还很期待来着。”
十三岁的叶满,是个弱气的小少年,他很苍白,过于内向,不?爱说话?,气质就显得阴郁。
他离家?前,姥姥给他缝了棉被,告诉他在外面要好?好?和人相处,姥爷给他塞了零花钱,他背着崭新的书包,穿着新衣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寄宿家?庭。
寄宿家?庭里是一对?面相看起来和善的中?年夫妇,那个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挤了六七个男生,光线很暗,都盯着叶满,没人说话?。
叶满很不?安,他很害怕生人,尤其是同龄人。
要怎么去形容呢……
叶满慢吞吞地说:“我很害怕人,我?觉得他们不?会喜欢我?,我?一想到爸爸妈妈一会儿会走,我?要独立和他们相处就紧张到喉咙发咸,是很真实的恐惧,我?甚至不?想继续读书。”
贵州的雨簌簌下着,天阴沉沉,可能只?有在这样古朴浩瀚的原始森林深处,叶满才能说出自?己?那些过往,他从来没和别?人提及过。
叶满自?嘲地笑笑:“很奇怪吧,我?明明那么讨厌那个家?,可我?恋家?得要命,我?自?己?也搞不?懂自?己?。”
韩竞:“必须要自?己?住吗?”
叶满:“家?在农村,想上中?学就得离家?,不?是自?己?住,那个房子里一共八个人,翻身就会碰到另一个,除非把头蒙在被子里,否则没有独立空间。”
韩竞:“没和爸爸妈妈说过不?喜欢吗?”
叶满静静地说:“我?说了,他说我?不?识好?歹,不?想念就回家?去,以后也不?会有机会读书,农村辍学很常见的,我?知?道自?己?真的有可能不?再有书读,读书是我?人生唯一的出路了,我?不?能辍学。他告诉房主,如果我?不?听话?就狠狠打我?,打死了算他的,说这些时?一直警告地盯着我?,威慑我?,生怕我?不?懂事给他丢脸。这些话?是当着那些男生面说的,他们听得清清楚楚,然后我?爸笑着告诉那些男生,我?不?懂事,要他们迁就我?。”
韩竞:“……”
叶满蜷缩起来,把额头抵在膝盖上,说:“好?像噩梦……”
他的双脚裸露着,踩在有些锋利的碎石上,很瘦,凸起的青筋明显,刚掉水里去了,虽然有防水袜子,但还是凉,没什么血色。
韩竞握住他的脚踝,放在自?己?的膝上,让他休息。
叶满低低地说:“我?妈躲在后面偷偷哭,她舍不?得我?,但是他们还是走了,我?一个人坐在那个到处是陌生人的房间里,觉得整颗心都空了,很不?安,想跑,但是我?无处可去。”
刚开?始的时?候还好?,室友们相对?来说好?相处,只?是偶尔会嘲笑叶满的笨拙举动。
因为?刚出来的叶满实在像一个没接触过世界的懵懂兽类,他什么也不?懂,不?懂随身听是什么,过马路时?他必须要找到斑马线才能穿行,即使斑马线在百米外。他不?明白的事很多,但在努力一样一样模仿,不?动声色地去学。
就这样,中?学开?学了。
叶满的中?学时?代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,他不?明白自?己?为?什么总会遇到那样难堪的局面,不?明白为?什么没人尊重他,那时?候他年纪太小了,一切都不?懂。
“我?努力去交朋友,但很困难,”叶满轻轻地说:“宿舍里的人年级都比我?大,我?一直自?己?一个人上学,离我?住那户人家?很近的地方,住着一个我?的同班同学,我?有时?候会去找他一起上学,但是他没等过我?,也不?怎么对?我?笑,我?说话?他也很少搭理?,可他和别?人笑得很开?心,我?就不?再去找他了。”
他始终不?知?道为?什么那个人不?喜欢自?己?,长大了他才明白,其实所有人不?喜欢自?己?都很正?常,那是人家?的自?由?,是自?己?没眼色,打扰了别?人。
总之,班上的人都不?喜欢他,会觉得他很奇怪。
叶满说:“我?后桌,有一个男生,性格很吵,总是被老师批评,他老是把桌子往前推,我?的地方有的时?候挤得喘不?过气,我?转头和他说,他们就怪笑。”
“我?不?懂啊……”叶满看着韩竞握着自?己?脚腕的手,眼睛很空,他厌弃地说:“我?不?懂他们笑什么,问谁也不?肯和我?说,他们都在笑我?,我?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?舒服,我?想,我?是不?是衣服穿得很奇怪、我?的头发很奇怪、我?的脸很奇怪,我?一直注意这些,我?听不?了课。”
韩竞没打扰他,只?是静静听着。
叶满:“有一天,他们变本加厉了,那个男生用桌子顶我?的凳子,身体半滑在桌子底下,一耸一耸,脸上一幅陶醉的样子,还啊啊叫,周围人开?始吹口哨大笑,班上的人都看过来了。”
韩竞眉头皱了起来。
“那时?候我?已经?懂那些意味着什么了,宿舍里舍友经?常看,我?明白了。”叶满喃喃地说:“我?气得失去理?智了,站起来拿书砸他,冲上去想要打他,被人拦下,他一点也不?当回事,还对?我?耸动下身,我?就骂他,我?从来没骂过人,但我?骂得特别?熟练,好?像那些低俗不?堪入耳的脏话?天生刻在我?骨子里,我?爸的言传身教,我?唯一熟练的就是脏话?,我?成了他。”
韩竞翻出袜子,给他套上,叶满缩回脚,他不?想穿,赤裸裸的脚踩在锋利的石头上,慢慢用力,疼痛能稍稍减缓他情绪闪回时?的难堪尴尬与痛苦。
他继续说:“然后,老师进来了。”
他有些恍惚地说:“他们笑得更厉害了,一直对?我?还算照顾的老师用眼尾扫了我?一眼,说:“真看不?出来啊。”
他语速有些快,紧紧抓着自?己?的胳膊,说:“她只?说了这么一句话?,今后再也没理?过我?,三年,她没叫我?回答过问题,没有再过问过我?成绩,我?去问她问题,她也只?说一句自?己?看书,之后不?久,我?在所有老师们眼里都成了透明人。”
韩竞说:“把鞋穿上,有虫子。”
叶满拿过鞋,低头穿,然后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防水袜子上,叶满又倔犟地抬手擦掉。
他看到自?己?内心深处那个浓黑的角落打开?,黑水失控地源源不?断流出来,几乎把他淹没。
“我?就是那时?候认识吕达的,”叶满闷闷说:“那时?好?多人喜欢他,他很温柔很好?笑,我?每天听他的音频,幻想自?己?以后能够见到他、和他待在一起,我?才能好?受一点。”
学校里的难熬只?是一方面,难受的还有宿舍里,那些人在一开?始的试探过后变得肆无忌惮,开?始问叶满要钱,开?始说叶满爸爸妈妈的坏话?。
“我?们打死你他也不?会管的,说不?定会给钱感谢我?们。”
“你爸是老狗,你妈是母狗,你是狗崽子。”
“那天你爸送你来都和我?们说了,可以随便打你。跪下!叫声爷爷听,妈的还敢瞪我??给我?跪下!听见没有?”
那时?候的叶满不?懂什么破窗效应,他一点也不?懂为?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,他明明没伤害过任何人,也尽量减少存在感不?被注意。
他试图反抗侮辱妈妈的人,打了狠狠一架,结果是被他们六七个人一起按着打。
姥姥做的被子被扔进雪里,踩成了黑色,冬天太冷了,他去捡回来,裹在身上,他太想家?,所以手上握着姥爷做的护身符,他听着吕达的声音,但是耳机不?敢放大声,他怕惊动他们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