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5章

作品:《叶子的流浪笔记

    “后来那个室友怎么样了?”韩竞问。

    叶满“啊”了声,说:“后来听说他毕业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上班,刚上班没多久就让同事拿刀捅死了。”

    这件事一度让叶满觉得混乱,是真?的死了,一条命就没了,那一刻他竟然很邪恶地感到了轻松。

    地下溶洞里声音幽寂,他们没踏足的千年万年都这样。

    他仰头看那个白?玉色的钟乳石,就觉得钟乳石也在看他。

    以亿万年的眼光去看眼前人,会让人觉得自己渺小,而?以人的眼光去看亿万年留下的痕迹,会让人变得很大。

    “哥,假如我在这里睡一万年,白?色钟乳石和谭水会触碰到彼此?吗?”叶满问。

    韩竞放松地说:“这里凉,不建议睡。”

    叶满不理会他的玩笑,固执地问他:“一万年后它们还是不会相遇吗?我待了这么久,可钟乳石好像没变。”

    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?的在问石头。

    韩竞说:“一万年后或许这里又变成了海洋。”

    叶满不解地看他。

    韩竞黑漆漆的眸子?凝视他的眼睛,说:“我是说,水也在流动,它们总会遇见。”

    他应该只是在答复石头和水。

    那时叶满想,只是可惜,我看不到了。

    但他没想到,他那么快就能看到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从那个生长着钟乳石的洞穴出来,我们到了一个宽敞且悠长的地下走廊。

    这个地下溶洞中?钟乳石、石笋形态并不太显山露水,大大小小分布在走廊里,上面附着着粉色、橙色奇异的微生物种?群。

    被错断岩层褶皱向斜构造,形成锯齿状的截面,人行走在其中?,像走进一张深渊巨口,水珠从齿尖滴落,在坚硬的岩石上穿出深深浅浅的小洞,那是千万年之间的重复作用才能形成的。

    被地下水冲击而?成的天然走廊曲折向前延伸,有时候光会被遥远的黑暗吞噬,我好几次试图看清更远的地方,但手电筒已经尽力。

    我觉得这里符合了人对地狱的所?有幻想,我想或许人死后都要走这样的路。

    我们都没说话,只有地下洞腔的滴水声一路伴随,很奇怪,我明?明?在未知原始的环境里,却没有觉得害怕,大概是因为说出了那些话,所?以心情变得宁静。

    前面的路曲曲折折,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,我想了半天,想起来他告诉我山里有神仙。

    我想在贵州这样苍莽浩瀚的群山里,住着一两位神仙并不奇怪。

    我已经忘记我进山多久了,我的时间按照我说出的记忆划分。

    我自愿地说出那些话,因为我实在承受不住了,不在乎了。

    我感觉姥姥对我的爱是守住心里那些痛苦的最后阀门,当?我察觉爱本就没有,那些痛苦反应过来时迟早会没有阻碍地把我生吞活剥了。

    我不在乎他怎么看我,因为他已经看过我最狼狈的样子?,知道我多么糟糕,如果他没看到,我或许还会偶尔幻想和他在一起。

    不在乎这个心态很好,我可以更无所?谓地和他相处,随时离开。

    我这样走神的时候,他忽然停下,转身问我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没想什么啊。”

    他盯着我,说:“我刚刚心里忽然出现一种?很奇怪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我用手电筒环顾四周,这个如同梦境一样的巨大地下溶洞里,只有我们两个人,看上去没异常,或许有异常我没发?现。我在那一瞬间生出一种?恐怖幻想,我幻想假如头顶的大山忽然坍塌,仿佛怪物合上巨口,把这条地下走廊掩埋,或者有诡异的传说中?的怪物忽然出现,把我们变成无知无觉的变婆,从此?游荡在地下世界,再没办法出去。

    我短短一念间想了很多很多,再次看向那个沉稳的男人,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
    他说:“不知道为什么,我忽然觉得你特别远,跟紧点?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我想,地下溶洞过于?浓重的水汽糊住了我的肺,让我呼吸都很闷很闷。

    大概走了一公里左右,我们走到尽头,通过绳索降到更下面。

    在那里,我见到了一个会堂般宽敞的大厅,在里面,我看到了很神奇的景象。

    那个洞穴里,我看到了很多珠子?,分布在梯田一样大大小小的白?色边坝池里,里面有的有水,珠子?颗颗分明?,有的没有水,珠子?一窝一窝地钙化连在一起。

    我跪在地上拍照,问他: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他说是穴珠。

    第103章

    人们看不见的地方, 深深的地下,池水、流水、滴水共同打磨,完成?了?这样奇特又让人惊叹的作品。

    我蹲在地上捡珠子, 试图捡一个最完美最光滑规则的圆形, 但是?它们大多数表面粗糙, 我捡起一个, 看到下一个会把前一个扔掉, 最后我什么也没捡成?。

    我的人生总是?这样,总是?想有一个完美的结果,最后一场空。

    他没催我, 过了?很久,他走到我的身?边蹲下。

    那时我正?跪在地上扒珠子,样子奇怪又偏执。

    他把手伸到我的面前,展开, 一棵弹珠大小?光滑的青色石头出现在我的眼前, 无?限接近于规则。

    它好漂亮。

    我抬头看他, 他那双精明又通透的深深眼睛盯着我,像是?能把我这时候的偏执看透。

    “小?满。”他开口了?。

    我盯着他的嘴唇阖动,脑袋里?断断续续出现嗡鸣, 我知道我又开始无?法集中注意力了?, 我努力听清他的话,但无?济于事,我只能看着他的嘴唇在动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我在他停止的时候, 说:“能再说一遍吗?我走神了?。”

    他并没有露出不耐烦,凝视着我的眼睛,又说了?一次:“找到规则的穴珠能许愿,很灵, 这就是?我说的神仙。”

    天空坠落流星的时候可以?许愿、蛋糕上的蜡烛吹灭的时候可以?许愿、新旧年岁交替时可以?许愿,找到穴珠也可以?许愿。

    活了?好多好多年,早就对这些事没兴致了?,可我来了?精神,趴在那个大厅里?扒拉了?很久,从洞的这一边扒拉到那一边,再从那边去了?另一边。

    我不是?为了?许愿,我只是?在找珠子,没意义。

    在这样亿为单位的穴珠里?,我花了?六个小?时,一共找到了?七颗趋近规则的珠子。

    我攥着那七颗能许愿的穴珠,忽然?想起了?小?学课本上的七色花。

    我总是?越长?大,越觉得小?学课本上那些让我昏昏欲睡的文字很有道理?。

    那感觉就好像在人生开端就有人告诉了?你生命的箴言,可你薅着头发死记硬背时愤恨地发誓考过就全都?把它们忘掉。从此漫长?一生的流浪总结出二三经?验,不过稚嫩笔迹下的横平竖直撇捺勾折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“我小?时候读书不认真,但是?很爱看故事,”叶满坐在地上,整个人已经?耗尽力气,他垂眸看手上的珠子,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:“每学期开端,学校会发语文书,语文书上会有一些零散的故事,我读过寓言一篇寓言故事,叫七色花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掌心那些大大小?小?的珠子,大的有汤圆那么大,小?的像西米,它们紧挨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七色花可以?许七个愿望,”他慢慢地说:“我读过后,就开始整天幻想假如我有七色花,我想要什么。”

    韩竞问:“你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叶满摇摇头:“早就忘了?,那时候太小?了?,坐土豆子上都?直晃腿的年纪,能要什么呢?”

    韩竞弯弯唇,在他身?后坐下,靠住他的背,说:“坐土豆都?晃腿?”

    叶满腼腆地笑笑:“腿短嘛……现在想起来,都?是?些奇怪的东西,比如希望大家和我一起玩,希望得到一支漂亮的新钢笔,我也想像七色花里?面一样拥有全世界的玩具,还想过街上都?堆满玩具该怎么办呢。”

    韩竞低下头,摘掉手套,长?长?的指头随意摆弄那颗弹珠大小?的穴珠,开口道:“那时多大?”

    叶满:“好像是?小?学二年级的课文,那应该是?九岁。”

    韩竞:“九岁的你……在做什么呢?”

    叶满敛眸说:“在孤独。”

    地下溶洞里?湿气很重,他们的身?上也渐渐凉了?起来,孤独的感觉就是?有点凉的。

    这是?他们在深深大山、无?人区里?最后的谈话了?。

    “过去的二十?七年里?,它一直都?存在,”叶满说:“中间有过朋友,好像某些时刻造了?不孤单的假象,但其实在人群里?我也会很孤独。”

    韩竞:“拉萨那晚,你很孤单,是?吗?”

    叶满点点头。

    韩竞没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