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8.暗恋

作品:《玉桐【np】

    九月的风终于吹散了京市盛夏的余热,带来了属于秋日的清爽与干燥。人大校园里,高大的香樟树叶子被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。

    今天和往年不同寻常,法学院的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,甚至连过道和后排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。

    秦玉桐安静地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。

    她穿了最简单的白t恤和水洗蓝的牛仔裤,可整个人依旧像在发光。她低着头,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《法理学导论》,纤长的手指偶尔在书页上划过,留下一道专注的痕迹。

    她是秦玉桐,是十八岁的戛纳影后,也是人民大学法学院2011级的新生。

    开学半个多月,每一堂有她的课,都会是这般盛况。人们不是来看教授的,是来看她的。那些目光,或好奇,或探究,或惊艳。偶尔,还能听到人群中传来拍照时发出的微弱快门声。

    对这一切,秦玉桐早已习以为常。她只是安静地听课,认真地做笔记,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。

    她太耀眼了,像挂在天边的月亮,所有人都仰头看着,赞叹着,却没人敢真的上前。久而久之,大家也就习惯了远观。这反而让她落得个清净,没人追求,也没人打扰,正合她意。

    “好,今天的课就到这里,下课。”

    老教授合上教案,宣布道。

    沉寂的教室瞬间活了过来,学生们收拾书本的声音、交谈声、椅子挪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一片嘈杂。秦玉桐不紧不慢地将书本和文具收进双肩包里,准备等人流散去一些再走。

    就在她拉上拉链,直起身准备离开时,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从她眼前一晃而过。

    那人背着一个画板包,里面鼓鼓囊囊的,帆布包带勒进肩头的t恤里。一头天然卷的栗色短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,还有那双踩着匡威帆布鞋、有些外八的走路姿势……

    秦玉桐的心猛地一跳。

    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,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:

    “林耀?”

    那个背影顿住了。

    午后的阳光恰好从他身后的高窗照进来,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晕里。那头柔软的卷毛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,一双干净的杏仁眼在看清她的瞬间,剧烈地收缩了一下,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慌乱。

    真的是他。

    秦玉桐怔在原地,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。她走上前两步,人群自动为她分开一条路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她问,掩不住的惊讶。

    林耀的眼神有些躲闪,他抓了抓帆布包的带子,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:“……上课啊。不然来干嘛?”

    “这里是法学院。”秦玉桐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不是说要去央美吗?”

    从小到大,林耀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。他的画笔,他的速写本,从来不离身。为了考央美,他高三一整年几乎都泡在画室里,手上永远沾着洗不掉的颜料。她怎么也无法把他和这个飘着旧书墨香的法学院红楼联系在一起。

    提到“央美”两个字,林耀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得一干二净。他垂下眼,抿了抿唇。

    “不想画了,不行么?”他开口,声音闷闷的。她却听出了一点委屈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秦玉桐追问。那不是他最爱的东西吗?怎么能说不画就不画了。

    林耀猛地抬起头,那双圆澄的眼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,有挣扎,有不甘,还有一丝……狼狈。

    “哪有那么多为什么?”他几乎是吼了出来,眼眶微微发红,“就是不想了!烦不烦啊你?”

    说完,他像是为了逃离什么一样,猛地转过身,拨开面前的人群,近乎落荒而逃地冲出了教室。

    秦玉桐僵在原地,指尖微微发凉,心里忽地生出巨大的空漏。

    周围看热闹的学生们窃窃私语,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八卦的意味。她却什么也听不见,什么也看不见。

    “不想画了”。

    骗人。

    她比谁都清楚,他有多爱画画。

    空旷的阶梯教室里,人流已经散尽。浮动的粉笔灰尘在光束里清晰可见,起起落落,像一场无声的雪。

    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

    放弃了画笔,放弃了梦想,来到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。

    是为了什么?

    林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栋属于法学院的红楼。阳光灼热依旧,毫无秋意,晒得他头晕眼花。香樟树的影子在地上斑驳地晃动,蝉鸣声嘶力竭,像在嘲笑他的狼狈。

    他没有回宿舍,而是一个人走到了学校的人工湖边。

    湖水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碎光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,背靠着一棵柳树,将那个沉重的画板包扔在了一边。

    为了什么?还能为了什么。

    当然是为了你,秦玉桐。

    这句话,在他心里滚了一万遍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他当然没考上人大的法学院,如今只是艺术学院的学生。

    复读一年,或许能冲一冲央美。可他不敢。

    京市这么大,优秀的人那么多。他怕,怕自己埋头在画室里苦熬一年,再抬头时,秦玉桐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他的位置。他怕一不留神,就把她彻底弄丢了。

    陆朝去了美国,江临去了法国,沉垂野还不知道在哪,那些曾经围在她身边的人,来了又走。林耀心里存着一丝卑微又固执的妄想——或许,只要他守得够久,守在离她最近的地方,总有一天,她会回头看一眼。

    哪怕,只是一眼。

    可他没想到,开学不到一个月,就以这样难堪的方式被她撞破。

    她站在人群中央,穿着简单,却比谁都耀眼。而他,像个偷偷摸摸溜进别人世界的窃贼,被当场抓获。她问他“为什么”,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是真的关心,也是真的不解。

    可她不明白。

    她永远不会明白。

    他就像一颗围绕着月亮旋转的,黯淡无光的卫星。能做的,只有追随。

    林耀将脸埋进膝盖里,肩膀微微颤抖。风吹过,柳枝拂动,暗恋,静寂无声。

    男生宿舍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。汗味、泡面味、还有若有似无的脚臭味,混杂在一起,构成了大学生活的底色。

    林耀推开302宿舍门的时候,他的舍友王鹏正光膀子戴着耳机,声嘶力竭地对着电脑屏幕吼:“打龙!打龙啊!我靠,辅助会不会玩?”

    是那个年代最火的网游,英雄联盟。

    林耀没理他,径自走到自己的床位前。他的书桌被收拾得很干净,和对面上铺下桌乱成一团的王鹏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
    可今天,有些不对劲。

    他放在桌角的速写本,被人动过了。原本压在速写本下的那几张画纸,散了出来,最上面的一张,正摊开着,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里。

    炭笔勾勒出的线条流畅而温柔,画的是一个女孩的侧脸。

    她在笑,眼睛弯成月牙,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,明亮又鲜活。背景是人大校门口那块刻着校名的巨石。

    是秦玉桐。

    林耀的呼吸一凝。

    “哟,回来了?”王鹏似乎是死了一次,正好有空,他摘下耳机,转过椅子,视线正好落在林耀的书桌上。

    他嘿嘿一笑,语气里带着一丝油滑的熟稔,“你小子可以啊,画得真像。这是那个大明星秦玉桐吧?咱学校法学院的那个。真人是不是比电视上还好看?”

    林耀没说话,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走过去,弯腰,沉默地将那几张画稿一张张收拢。

    王鹏没眼色地继续说:“真人肯定好看,不然能让你小子画这么多张?我刚随便翻了翻,啧啧,起码有几十张吧?你这……暗恋人家啊?”

    林耀收画纸的手指顿住了。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比平时阴沉许多。

    “谁让你动我东西的?”

    王鹏被他看得一愣,随即有些不以为然地撇撇嘴。林耀平时的形象就是大方热情,说难听点就是个软柿子。

    “不就一本破画册吗?看看怎么了,那么小气。再说,我不光看了画册,还看见这个了呢……”

    他摸出了一张被折迭过的、边缘有些泛黄的信纸/——

    “‘桐桐,我画笔下的每一道光,都是因为你……’”王鹏捏着嗓子,阴阳怪气地念了出来,“啧啧,林耀,看不出来啊,还玩这么纯情的一套?这情书你送出去了没?被拒了吧?”

    那封信。

    是初三那年,他鼓起所有勇气写给秦玉桐的。

    可他甚至没能亲手交到她手上。他把信夹在她会看的书里,第二天,那本书连带着信,被她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,还附了一张字条。

    上面只有三个字:【扔了吧。】

    他没扔。

    这是他整个青春里,唯一一次不管不顾的勇敢,也是唯一一次彻头彻尾的溃败。他把它当成一个耻辱的烙印,藏在最深的地方,从不示人。

    血液刹那间冲上头顶。

    “还给我!”

    林耀低吼一声,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兽,猛地扑了过去,一把抢过那封信和王鹏手里的速写本。

    力道太大,那封本就脆弱的信纸被从中撕开。

    “刺啦——”

    王鹏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,随即恼羞成怒:“我操!你他妈有病吧!不就一封破信吗?至于吗?”

    “我问你,谁让你动我东西的?”

    林耀死死攥着那半截信纸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他的声音不再是吼,而是压抑骇人的寒气。

    他一步步逼近,原本干净的眼睛此刻烧得通红,里面翻涌着屈辱和被侵犯领地后的暴怒。

    王鹏被这气势震慑住了,下意识地后退:“我……我就随便看看……”

    “随便看看?”林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将他狠狠地掼在椅子上,电脑桌被撞得一阵摇晃,“我操你妈的随便看看!你算个什么东西?!”

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说脏话,第一次动手。

    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、不甘、自卑,和刚刚在秦玉桐面前无地自容的难堪,在这一刻,尽数化为毁天灭地的怒火。

    “你再敢碰一下,”他几乎是咬着牙,“我弄死你!”

    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
    另一个在床上睡午觉的舍友也被惊醒了,探出头,大气都不敢出。

    王鹏彻底懵了,他看着林耀那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,第一次感到了恐惧。

    林耀猛地松开手,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。

    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浑身都在发抖。他低头,看着自己手里被撕成两半的信纸,和那本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速写本,像是抱着自己破碎不堪的整个青春。

    窗外的阳光不合时宜地照亮信纸。

    上面,他年少时青涩又笨拙的字迹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——“都是因为你”。

    可现在,只剩下一片狼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