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昭张着嘴,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可我越来越看不懂。”沈清辞声音低下去,像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“你凿墙,我以为你胡闹。你念诗,我以为你无知。你睡在课堂上,我以为你惫懒。

    可你转头去修王婆的屋顶,捐书给族学,在李记铺子前握紧鞭子却先看我一眼。”

    她抬起眼,目光穿过楚昭,像在看一团迷雾,“楚昭,你到底想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想……”楚昭喉咙发紧,每个字都像砂石摩擦,“我想对你好。”

    “像对一只猫狗?”沈清辞问,嘴角弯起极淡的弧度,没有笑意,“给点吃的,挠挠下巴,就觉得是对它好了?”

    沈清辞将那本手札推过来。

    “拿回去吧。”她说,“你看也好,烧也罢。从今日起,不必再来。”

    楚昭没接。

    册子躺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,像道突然裂开的沟壑。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我看了这个?”她声音发颤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只看了一半。”沈清辞转身,背对着她。

    “你看见我说你蠢,说你莽,说你字丑。你看不见后面我添的批注,看不见我为何要记下这些。”

    她肩胛骨在素色衣衫下微微凸起,像蝴蝶僵硬的翅根:“楚昭,你要的若只是一场热闹,那到此为止。我陪你闹过了,够了。”

    窗外的风涌进来,吹动案上未压牢的纸页,哗啦轻响。

    楚昭盯着那截单薄的背影,忽然觉得冷。

    那股冷从脚底窜上来,冻住了她所有想辩解的话。

    她慢慢伸出手,拿起那本手札。

    紫檀木封面贴着掌心,冰凉一片。

    “沈清辞。”她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背影没动。

    “如果……我把剩下的看完呢?”

    “那是你的事。”沈清辞的声音飘过来,轻得像叹息,“与我无关了。”

    第24章 当止

    楚昭攥紧册子,指节发白。

    她转身,拉开门。

    春日阳光泼进来,刺得她眼睛发酸。

    门在身后轻轻合拢。

    楚昭没回自己院子。

    她揣着手札,爬上镇外小山坡。

    坡上有棵老槐树,枝干虬结,像只摊开的巨掌。

    她窝在树杈间,背靠着粗糙的树皮,翻开那本册子。

    从“腊月廿九”开始看。

    “廿九,晴。其送来徽州文房,拒之。赠以族学旧笔,言‘习字在心’。其抱笔如获至宝,笑颜刺目。备注:或该添‘勤’字于识字本。”

    “三十,除夕。灯会人潮如煮饺。其爬屋顶呼喊,声震半街。众目睽睽,狼狈不堪。然……寻人时目色惶急,如失雏鸟。购素莲灯一盏,未放。备注:幼虎帕随身否?”

    “元月初三,阴。兄长提及亲事。其闯厅堂,衣红似火,言语如刀。提及畏寒、厌檀、话本诸事。彼时心惊,非因隐秘泄露,乃因其竟知。备注:赤子之心,倒是让人欢喜。”

    楚昭一页页翻下去。

    那些她不知道的时刻,原来都被这样一笔一画收着。

    还有更多。

    她腕子疼那几日,沈清辞翻了半宿医书调新药膏。

    她嫌练字枯燥,沈清辞在《千字文》里夹了张画着小老虎握笔的趣图。

    她随口说爱吃王婆的南瓜子,第二天沈清辞路过铺子,真的停步买了一包。

    字字句句,没有一处直白说“在意”。

    却处处都是在意。

    翻到最新一页,是昨日。

    “二月十二,惊蛰。春雷未至,人言已沸。退亲三户,闲话如蝗。兄长怒,父亲默。其三日未至。窗台梅枝新芽初绽,如绿豆。备注:或该剪去。”

    楚昭盯着那行“其三日未至”,看了很久。

    然后她看见,在这一页的最下面,空了一行,又有新添的墨色小字:

    “此册当止。”

    最后四个字,笔锋收得极利,像刀切。

    楚昭合上册子,把它贴在胸口。

    风穿过枝桠,发出呜咽般的哨音。

    她终于明白了沈清辞那句话——“你只看了一半”。

    她看见的是自己的莽撞、愚蠢、一厢情愿。

    沈清辞看见的,却是这些莽撞之下,一个试图靠近却始终不得其法的灵魂。

    而那本册子,是沈清辞为这个灵魂开的唯一一扇小窗,一条细细的线。

    现在,线那头的人,把剪刀递到了她手里。

    日落时分,楚昭从树上滑下来。

    腿脚发麻,她扶着树干站稳,拍了拍身上的树皮屑。

    她拐去了镇上的铁匠铺。

    老铁匠正在封炉,见她来,抹了把汗:“楚小姐?打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打东西。”楚昭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,倒出几块碎银,“我想学点手艺。”

    铁匠愣住:“您学这个?”

    “学最基础的。”楚昭看着炉子里未熄的红炭,“怎么把铁烧软,怎么锻打,怎么让它成型,而不是一锤子砸烂。”

    铁匠挠挠头,接过银子:“成。不过这可苦,烫手、费劲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楚昭点头,“明天一早我来。”

    **

    天未透亮,铁匠铺的风箱就“呼哧呼哧”扯起来,像头喘不过气的老牛。

    楚昭握着一尺长的铁钳,钳口咬着块巴掌大的生铁。

    炉火舔着铁块边缘,从暗红烧到橘黄,再烧到刺眼的白炽。

    汗顺着她额角往下淌,滴在围裙上,洇出深色斑点。

    “软了!”老铁匠哑着嗓子喊。

    楚昭把铁块抽出来,搁在砧上。

    火星子“滋啦”乱溅,烫得她手背一跳。

    她抡起锤子,照着铁块正中砸下去。

    “当!”

    铁块瘪下去一小块,边角却崩出扭曲的裂口。

    “劲儿使偏了。”老铁匠摇头,“你这是砸核桃,不是锻铁。得顺着纹理,一锤叠一锤,跟擀面似的。”

    楚昭盯着那裂口,牙关紧咬。

    她又把铁块塞回炉子,重新烧,重新夹出来,重新抡锤。

    这次力道缓了,落点却更飘,铁块像条滑溜的泥鳅,在砧上扭来扭去,不成形状。

    日头爬到屋檐,她砸废了五块铁。

    掌心磨出两个水泡,一碰就针扎似的疼。

    老铁匠递过来一竹筒凉水:“歇会儿吧。这手艺,急不得。”

    楚昭仰头灌水,喉结滚动。

    她瞥见炉子边堆着的成品,锄头、镰刀、门环,每件都线条利落,泛着冷硬的青灰色。

    那是她砸不出来的“规矩”。

    “老伯,”她抹了把嘴,“您当初学这个,最难是什么?”

    老铁匠蹲在门槛上,卷烟叶子:“最难?是收着劲儿。”

    他吐出个烟圈:

    “年轻人总觉得力气大就能成事。

    可铁这玩意儿,你硬它也硬,两下就崩了。

    你得摸准它什么时候软,什么时候韧,什么时候该敲,什么时候该晾着。”

    他弹掉烟灰:“跟养孩子似的,不能只靠揍。”

    楚昭盯着自己磨破的手掌,没吭声。

    午后,她揣着没锻成的铁块回院子。

    水泡破了,黏在钳柄上,撕开时扯下一小片皮。

    她草草抹了点药膏,摊开那本《楚氏观察手札》。

    翻到沈清辞教她写“一”字那页。

    “其握笔如擒敌,腕僵指硬。虚握其手,带写一横。彼时掌心微汗,呼吸屏止。备注:或因其靠得太近。”

    她合上册子,眼前晃过沈清辞当时的神情。

    她那时只觉得心跳如擂鼓,哪顾得上感受笔锋走势。

    如今握着铁钳,掌心火辣辣地疼,却忽然懂了沈清辞说的“顺着纹理”。

    那人的规矩、清冷、拒人千里,也是一层纹理。

    她之前只想着凿穿、撞开、大声宣告,就像对着生铁乱砸一气。

    第25章 容易弯

    夕阳西斜时,她鬼使神差走到沈家院墙外。

    那里有扇常年锁着的后角门,门板上的漆早已皲裂剥落。

    她贴着墙根坐下,背靠着冰冷砖石。

    她能听见墙内隐约的动静,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,瓷器轻碰的脆响,还有压抑的咳嗽。

    一下,又一下,闷在喉咙里。

    楚昭脊背绷直。

    沈清辞畏寒,春寒料峭时最容易犯咳疾。

    她本该捧着各种汤汤水水去“进补”的。

    她站起来,扒着墙头往里瞧。

    只看见一截素色衣袖在廊下闪过,随即消失在门后。

    咳嗽声停了,院子里重归寂静,静得像口深井。

    她跳下来,在原地转了两圈。

    送药?太刻意。

    翻墙?那人说了“不必再来”。

    她盯着那扇破旧的角门,忽然蹲下身。

    门板底缝有指头宽,塞得进东西。

    她从怀里摸出早上买的两块饴糖,糖用油纸包得方正,糖块被她一路攥着,有些黏手。